作者|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
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民主政论家和浪漫主义文学流派的开创者,启蒙运动代表人物之一
我就这样在世上落得孑然一身,除了我自己,再没有兄弟、邻里、朋友,再没有任何人际往来。最合群、最富爱心的人啊,竟然被众口一词地排斥在人类之外。他们恨透了我,寻找最残酷的手段来折磨我敏感的心灵,因此粗暴地扯断了把我跟他们联系起来的全部纽带。尽管如此,我原本还是爱人类的。只要他们人性未泯,就不会回避我的这份感情。如今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与我形同路人,成了陌生人,成为对我没有意义的人。可是我,与他们和这一切脱离了关系的我,又成了怎样的人呢?这正是有待我去探索的。只可惜在探索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看一下我的处境。我一定得这么做,才可能从他们转而谈我自己。不止十五年了,我一直处在这种奇怪的境地,如今想起来还像一场噩梦。我总是想象自己消化不良,备受折磨,觉得自己老是做噩梦,总想着醒来后与朋友相聚,就能摆脱痛苦。是的,也许我得不知不觉地从清醒坠入昏睡,更确切地说是从生坠入死。不知怎么地,我离开了事物的常轨,眼看自己扎进一团难以理解的混乱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我越考虑自己的现状,就越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唉,我当时怎能预知等待着我的命运呢?如今我身陷其中,又怎能够理解它?以我的常识,我那时怎么会料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我这个人,这个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的人,居然会被一口咬定是魔鬼、毒夫、凶手,居然会遭到人类的切齿痛恨,会为乌合之众所戏弄;我怎能想到遭人唾弃将是路人对我的全部敬意,怎能想到整整一代人会串通一气、乐于将我活埋呢?这场不可思议的变故发生时,我猝不及防,起初大为震惊。内心的烦躁和愤怒将我推入一种谵妄状态,十余年之后才逐渐平复;而在此期间,我一错再错,一误再误,傻事一桩接着一桩。我粗心大意,为主宰我命运的人们提供了太多的把柄,他们巧妙地逐一利用,终于无可逆转地注定了我的命运。我拼命挣扎了很久,但是无济于事。我这个人既缺乏心计,又不懂抗争的窍门,既不会深藏不露,也不知道做事要谨慎,我为人直爽,开朗,性子急,脾气又躁:我越是挣扎,越是被束缚手脚,还源源不断地给他们送去新的把柄,他们对此是绝不会放过的。最后,我终于感到我的种种努力纯属徒劳,只是无谓地折磨自己而已,于是我做出了留给我的唯一选择,那就是听天由命,不再一味与命运抗争了。顺应天命给我带来了安宁,带来了与长期以来徒劳无益的痛苦反抗无法并存的安宁,使我的一切痛苦得到了补偿。另一件事促成了这种内心的宁静。迫害我的那些人挖空心思地恨我,但是极度的仇恨使他们忘了一招:那就是应该不停地变着法子伤害我,逐步加大迫害的程度,从而不断维持、延续我的痛苦。如果当时他们聪明地给我留下一线希望,那么至今还能把我攥在手里。他们只要设下小小的圈套,依然还能把我当作掌中的玩物,然后让我期望落空,一场绝不重复的折磨将给我留下深深的创伤。然而他们却过早地使出了全部着数;既然没有留给我任何余地,他们也就无计可施了。他们对我的肆意诽谤、贬低、嘲弄、指责不再可能增强,当然也不会缓和;我们是同样的束手无策,他们没法子变本加厉,我也在劫难逃。他们迫不及待地把我的苦难推到了极至,即使用尽人间的力量,辅以地狱里种种卑劣手段,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吧。肉体上的伤痛不会加剧我的苦恼,反而让我不再把苦恼放在心上。伤痛使我忍不住高声叫唤,但说不定会因此免去我呻吟,肉体上的剧痛将暂时遏止我心灵上的创伤。既然大局已定,我还怕他们什么呢?既然他们再不能加剧我的恶劣处境,我对他们也就不再提心吊胆了。他们使我永远摆脱了不安与恐惧的苦恼:不管怎么说,这对我总是个宽慰。现实的痛苦对我起不了多大作用,亲身经历的痛苦容易对付,而对我担心出现的痛苦则不然。我那犹如惊弓之鸟的想象力把它们连接起来,反复掂量,加以推广和扩大。对我而言,等待痛苦要比经历痛苦难受百倍,威胁远比打击可怕得多。而一旦苦难来到,事实将立刻排除其中所有的臆想成分,还其本来的面目。我就觉得痛苦比原先设想的要轻得多,即使受折磨的时候,我也不禁感到轻松。有了这份心境,我不再担惊受怕了,也不必为期望而焦灼不安,单凭着日复一日的习惯,足以使糟糕透顶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容易承受,感情随着时光流逝而日趋迟钝,他们再也没有办法把它弄活了。那些使出浑身解数、拼命迫害我的人竟然给我带来了这样的好处。他们再也左右不了我,今后我却可以嘲笑他们了。我心情完全平静下来还不到两个月。很久以来我早已无所畏惧,可是还心存希望,这份时而给人温暖、时而令人泄气的希望,唤起万千思绪,使我激动不已。但是一件令人悲痛的意外事件终于抹去了我心头这缕微弱的希望之光,使我看到今生今世我的命运已经万劫不复了。从此,我彻底地听天由命,这才找回了安宁。自从我开始觉察这场阴谋的全部规模后,我就彻底放弃了在有生之年使公众回到自己一边的念头;即使他们回心转意,从今往后对我也不会有多大用处,因为它不可能是两相情愿的回归。人们即使回到我身边来也是白搭,因为他们再也找不着以前的我了。他们令我鄙视,跟他们交往只会令我感到乏味,甚至是一种负担,我离群索居比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要幸福百倍。他们连根铲去了人际交往留在我心中的甜蜜感受。到了我这把年纪,这种乐趣不可能再度萌发新芽,实在是太迟了。从今以后,无论他们对我做出什么事,不管是施恩还是使坏,我都无所谓。不论我的同代人如何动作,我绝对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尽管这样,那时候我对未来仍然抱有希望,我希望以后会有比较优秀的一代人,通过仔细考察这一代人对我的评判以及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会轻易地识破这一代领军人物玩弄的阴谋诡计,还能够以我的本来面目看待我。出于这种希望,我写下了我的《对话录》,并做了许多愚蠢的尝试,以使《对话录》传诸后世。这份希望虽然遥遥无期,却像当年在世上寻找一颗正直之心那样,曾使我心潮澎湃;可是我把希望投向遥远的未来也无济于事,它照样使我沦为今人的笑料。我在《对话录》中谈了我这份期待建立在什么基础上。但我错了。好在我醒悟得相当及时,从而还能在我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得到一段无比平静、绝对安宁的时光。这段时光就从我现在所说的这一刻开始,而且我有理由相信,它再也不会被打断了。不久以前我几经思考才想明白,指望公众回心转意实在是个错误,即使在另一个时代也做不到,因为在我的问题上,公众的态度受到那些憎恨我的团体中一茬接一茬的领头人物操纵。个人固然会死去,这些团体却不会灭亡。相同的激烈情绪在那儿传承不息,他们仇恨的烈火,如同煽动这股仇恨的魔鬼那样长久不息,总在熊熊燃烧。即使我的那些仇敌一个个都死了,这世上总还有医生和奥拉托利修会的会员;即使最后只剩下这两个团体迫害我,我敢肯定他们决不会在我死后让我灵魂安息,就如他们从未在生前给我安宁一样。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确实冒犯过的医生们可能会平息怒气,而我曾爱过、尊敬过、充分信任过而从未得罪过的奥拉托利修会的会员们,这些教会人士、这些半真半假的僧侣却永远不会手下留情;我的罪过是他们的极端不公正造成的,但是碍于面子,他们决不会宽恕我;由于他们将刻意维持、不断煽动公众对我的仇视,所以公众跟他们一样,也不会善罢甘休。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结束。再也不能对我施恩,也不能对我迫害了。我在这世上无所期待,也无所畏惧;如今我这个可怜不幸的凡夫俗子竟然在苦难的深渊得到了安宁,居然像上帝那样超然物外。从今往后,一切身外之物都与我毫不相干。在这世上,我不再有邻人、同类和兄弟。这世界像一个陌生的星球,我大概是从自己居住的星球跌落至此。即使我在周围认出什么,那也只是一些令我苦恼、叫人痛心的东西;当我把目光投向身边接触的事物时,总会看到令我蔑视、令我愤怒的东西,看到使我心酸的痛苦。让我们把这些沉重负担都从我的脑海撇开吧,我为此花费心思,只会徒增伤痛而已。我将只身一人度过余生,既然我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宽慰、希冀和安宁,所以我不应该、也不愿意只关注我自己。本着这种心情,我重新恢复先前被我称为“我的忏悔录”的那种严肃而真诚的自省。我将把我的余生用来研究我自己,预先准备一份我不久就得提交的自我汇报。让我们全身心地投入与我的灵魂亲切温馨的交谈中,因为只有灵魂是唯一别人无法从我身上夺走的东西了。如果我能在反复内省中理顺自己的心态,并能修正其中可能残留的缺陷,那么我的沉思就不至于没有任何用处,尽管我在世上不再有什么作为,但我还不至于完全虚度最后的光阴。我日常休闲散步时,经常沉浸在这种迷人的沉思里,遗憾的是我回忆不全了。我要把还能想得起来的写下来;以后我每次重温它们的时候,快乐之情将油然而生。只要我想到我的心灵理应得到的褒奖,我就会忘却我的不幸遭遇,忘却那些迫害我的人,忘却我蒙受的屈辱。确切地说,这些文字只不过是一本记录我个人遐想的不成型的日记。大多是谈论我自己,因为一个孤独者陷入沉思时,自然会更多地想到自己。此外,我散步时掠过脑海的各种其他想法也会占有一席之地。我将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前后连贯不多,就跟头一天与第二天的想法通常没有多少联系一样。但是在我目前的离奇处境下,对那些日常给我心灵提供养料的感情和思想多一份了解,也就会对我的天性和脾气多一份新的认识。因此这些文字可以看成是我的《忏悔录》的补篇,但是我不再沿用这个名字,因为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可以忏悔的了。我的心灵在苦难的熔炼中获得净化,我仔细审视,几乎找不出什么可供指责的地方了。既然人间的一切感情已被彻底铲除,我还有什么可忏悔的呢?我用不着自夸,也不必自贬,因为从今以后我在人群眼里不复存在了。我和他们没有实际联系,也没有真正的交往,我的处境只能如此了。我想做点好事,结果总会变成坏事;我每做一件事不是害人,就是害己,于是自我克制就成为我的唯一义务,我将尽我所能恪守这一义务。但是尽管我的躯体趋于闲散,我的心灵却还充满活力,依然产生思想和感情,了断一切世俗的患得患失,反而似乎促进了内心的精神生活。对我来说,我的肉体只是一种累赘、一种障碍,我将尽可能早日摆脱它。如此奇特的处境当然是值得研究,值得描述的,我的最后余暇就交付给此番探索。为了做成这件事,应该讲究方法,有条不紊地进行;但是这点我做不到,而且这么做也可能使我偏离自己的初衷,我原意只是考察我心灵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的来龙去脉。我对自身的观察有点儿像物理学家每天对大气状况的观察。我用气压计测我的心灵。这样的观测,只要运用得当,持之以恒,我也会获得跟物理学家同样精确的结果。但是我并不想做到那种程度。我只是满足于把观测结果记录下来,并无意使之形成体系。我做着跟蒙田相同的工作,只是两人目的完全相反:他的《尝试集》纯粹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我的遐想录则是写给自己的。当我进入垂暮之年,当我即将离开人世时,如果我还能如我希望的那样仍然保持现在的心境,重读这些遐想,必将唤起我在撰写它们时得到的温馨,使逝去的岁月重现在我眼前,也可以说是把我的生命延长了一倍。尽管遭到世人仇视,我依然可以享受交往的乐趣;我将在风烛残年跟另一个时代的我相伴,犹如跟一个年纪稍轻的朋友在一起。当初我写《忏悔录》和《对话录》的时候,老是在担心用什么办法使它们逃脱那些迫害我的人的魔爪,如有可能,使它们流传后世。如今我写这部东西,就不再受同样担心的折磨了,我知道担心是多余的,想要受到别人公正看待的愿望在我心头已经熄灭,只留下对我那些真正的作品以及那些可以还我清白的证件之命运的深深冷漠,更何况它们也许都被永远地销毁了。他们窥探我的所作所为也好,为我的文字感到不安也好,把它夺走也好,销毁也好,篡改也好,从今以后我都不在乎这些了。反正我既不把它们藏起来,也不公之于众。即使他们在我活着的时候把它们夺走,他们也夺不走我撰写时的那份乐趣,夺不走我对这些内容的回忆,夺不走造就这些遐想、其源头只能随我心灵一起枯竭的孤独的沉思。如果我从劫难伊始便不去和命运对着干,而是做出如今的决定,那么那些人的各种行径,那些骇人听闻的阴谋诡计在我身上就不会有任何效果,他们就无法用各种伎俩来扰乱我的安宁,就像今天这样,他们虽然得逞了,但扰乱不了我的心境;让他们拿我蒙受的屈辱去恣意作乐吧,不管怎样,他们都无法阻挠我享受自身的清白,平和地享尽天年。本文编选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题目为编者所拟。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该选文已经过再编辑,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nd—
点击下列标题,延伸阅读:
反思“启蒙”理性主义:托马斯·卡莱尔与法国大革命
邓晓芒 | 什么是自由?
刘擎|大革命与现代政治的正当性
李猛|鲁滨逊困境:从自然社会到现代道德世界的形成
史蒂芬·平克|启蒙运动的四大理念
【访谈】奈保尔:很多人只是过着一种不完整的生活
列奥·施特劳斯 | 现代性的三次浪潮
----------------------------------混乱时代 阅读常识
长按二维码关注!